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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白心係長安論

發布時間:2021-10-24   來源:唐詩    點擊: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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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批判長安,體味長安人的不幸與哀怨,是李白偉大的一麵。炫耀長安的風光詞臣經曆,亦可看出他世俗乃於庸俗的一麵。

        在盛唐詩人大家與名家中,待在長安時間最短的恐怕要算李白和孟浩然了。孟兩次應試未第,還遭遇玄宗斥退。李白又不屑於科場,入京幹謁,一入有“謫仙人”的盛譽,二入爆發了“轟動效應”,受到玄宗極為熱情的款待。他們都向往長安,相比較而言,孟是比較冷漠的,關於長安的詩不多;李白是熱烈的、渴望的,至老盛情不減。如果說他是盛唐時代的歌手,那麼長安則是歌唱的中心,想念長安、心係長安、夢斷長安,包括對長安的批判與誇耀。為此,他寫了將近90首與長安相關的詩,占其詩的1/10,恐怕隻有杜甫和他相媲美。他的愛與憎聚集於斯,心與夢無不飛馳於斯。詩的精華與政治思想亦見於斯。終其一生揮之不去的戀京情結,始終解除不開,消釋不去。他對長安有正負兩麵觀,有憎恨的批判,也有世俗的誇耀。如果要了解他思維的多維度與人格的多角度,以及一生不懈的追求,莫過於從他與長安的關係人手。

李白心係長安論

  一、長安的期望所引發的批判

  李白年輕時就充斥著不可遏止的自信與抱負,他的功名心又極強烈。在竭力自薦的名文《與韓荊州書》裏,說早年“遍幹諸侯”,“曆抵卿相”,時刻想著“揚名吐氣”,實現“激昂青雲”之誌。又言如何“心雄萬夫”,並“請日試萬言,倚馬可待”。在同樣的《上安州李長史書》,起首即自稱為“白,嵌崎曆落可笑人也”。一落筆就說自己是特別讓人羨慕,其英風烈氣即可概見。在很特別的《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》,同樣以別具誇張的天賦推銷自己,說自己大鵬般的壯誌是要:“申管晏之談,謀帝王之術。奮其智能,願為輔弼,使寰區大定,海縣清一。”如此而後,才功成身退。這段為人每為引重的嚴肅莊嚴的大話,確實是帶有幻想性的政治理想的宣言書,以後行徑也表明,這是終其一生的追求。“嵌崎曆落”的人是不屑於科場的,不會像杜甫那樣在長安一待十年,辛苦地考試。他要漫遊、社交——尋找各種政治機遇,一舉而為帝王師。這在盛唐似乎是一種士子們的風氣。然在別人還有應試的多項選擇,李白卻要一條道兒走到黑,因為他自信自己的才能就像《大鵬賦》裏的自喻:“噴氣則六合生雲,灑毛則千裏飛雪”。因為在初唐就有馬周包括魏征那樣的先例,然而在盛唐未免不是鳳毛麟角般的稀罕,幾乎無人像他這樣單打獨鬥。就連當時普遍視為高隱,也為他極欽佩的孟浩然,雖然“紅顏棄軒冕,自首臥鬆雲”,但也到長安興致勃勃地應試過。由此可見李白“鴻鬻鳳立,不循常流”的英特之氣,他要以平交王侯的風姿,闖進長安;以英風激揚、橫波遺流的方式,去黃鶴一舉,“揚風吐氣,激昂風雲”!

  自信“懷經濟之才”,“文可以變風俗,學可以究天人”的李白,當他在超過陶淵明棄官年齡的42歲,終於接到唐玄宗親自征求的詔書時,則手舞足蹈地喊出了:“仰天大笑出門去,我輩豈是蓬蒿人!”終於圓了“拜一京官”的大夢!李白成功了,然而不到兩年便被斥逐。當他沮喪地走出長安金門時,他有些明白:“惟開元廓海宇而運鬥極兮,總六聖之光熙”的唐玄宗,看重他的是“開口成文,揮翰霧散”、“筆走群象”、“龍章炳然”的文學才能,並沒有把他當作道濟天下的帝師。在《初出金門尋王侍禦不遇詠壁上鸚鵡》說:

  落羽辭金殿,孤鳴托繡衣。能言終見棄,還向隴山飛。

  鵬程萬裏的“大鵬”,一下子變為“落羽”的“鸚鵡”,隻不過是點綴升平,供寫宮中行樂歌詞的詞臣,或者僅為擺設。“能言”可招人喜歡,也可招人討厭,還有泄露宮闈機密的可能。總之,喜劇性地進入長安,受到玄宗隆重熱烈地接待,又悲劇性地被斥逐出長安。夢想破滅的李白對朝思暮想的長安,由期望轉入失望,由熱切轉入批判。在失望中又鑄造新的期望,在打擊中仍然堅持誇張性的自信。

  當初入長安時,他就以陌生人敏銳的眼光,發現富豪繁盛的大唐帝國京華長安藏汙納垢的種種弊端。他的“雄筆麗藻”,固然在翰林期間有所謂“潤色於鴻業”的一麵,但對長安的批判從初入時就已經開始了。他直接批判長安的詩大約有20多篇,這還不包括比興式懷古等類。《古風五十九首》其二十四大概是他批判長安的第一首鮮明而強烈的詩:

  大車揚飛塵,亭午暗阡陌。中貴多黃金,連雲開甲宅。路逢鬥雞者,冠蓋何輝赫!鼻息幹虹娩,行人皆怵惕。世無洗耳翁,誰知堯與蹠!

  沒有像左思《詠史》其四與盧照鄰《長安古意》以豪奢繁華為主,更不像班固《西都賦》那樣的頌美,而以尖銳鋒芒指向不可一世的“中貴”與“鬥雞者”,典型地揭示了由“連雲甲宅”與“輝赫”的“冠蓋”所組成的隻是一個表層,就像在寬綽大道上的一瞥,或如今日於馬路所攝的日常鏡頭。開元末年宮中宦官近萬人,玄宗寵幸此類,是帝國衰敗的開始,且給他子孫們遺禍無窮。對鬥雞者的譏諷,直至中唐陳鴻《東城老父傳》回顧盛唐玄宗之得失,才以小說出之。李白對京華的透視,帶有一定的前瞻性,正如此詩首尾的-“暗”-“世”的指示那樣——這是一個黑暗世界!並非僅揭示表層,而具有敏銳的觀察與透晰的分析。它和當時民謠“生兒不用識文字,鬥雞走馬勝讀書”又是那樣的合拍,隻要看看“行人皆怵惕”,就可說此詩代表著民眾的怨怒與呼籲。其八的“綠幘誰家子,賣珠輕薄兒。日暮醉酒歸,白馬驕且馳”,這些寵幸小兒春風得意,而“草玄鬢若絲”的揚雄,卻為“此輩嗤”,暗寓了自己的不平。其十五的“奈何青雲士,棄我如塵埃。珠玉買歌笑,糟糠養賢才”,譴責玄宗後期奢侈昏妄,賢才得不到重用。至此以後,對用人的荒唐顛倒就成了最常見的主題而見於李白詩中。如作於天寶八載(749)的《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》憤斥朝廷用人的顛倒:“驊騮拳跼不能食,蹇驢得誌鳴春風”,怒斥“董龍更是何雞狗”,言詞的激烈至於破口大罵,如此敢言,正是人格閃光的亮彩!   在李白前大半生,唐玄宗無疑為長安帝國的惟一代表。玄宗親自詔請李白入京,李白終其一生都對玄宗的知遇之恩頗有好感。然對玄宗後期的昏妄,仍然持之以多方麵的批判與譏諷。對於開元後期玄宗荒於嬉戲,怠於朝事,帝國由盛至亂的現實,其四十六揭示這種盛世的大轉變的兆倪:“一百四十年,國容何赫然!隱隱五鳳樓,峨峨橫三川。王侯象星月,賓客如雲煙。鬥雞金宮裏,蹴鞠瑤台邊。舉動搖白日,指揮回青天。”玄宗荒淫誤國則是帝國由盛變衰最重要的原因。其四十三以比興予以揭示:“周穆八荒意,漢皇萬乘尊。淫樂心不極,雄豪安足論?西海宴王母,北宮邀上元。瑤水聞遺歌,玉杯竟何言。靈跡成蔓草。徒悲千載魂”。雄豪的英主成了惑於女色的昏君,靈跡蔓草的悲劇也就為時不遠了。

  李白是虔誠而熱誠的道教徒,自述大名士他的酒友賀知章,一見而稱他為“謫仙人”,也就是說,至少相當於“李半仙”。玄宗深信神仙,對李白來說可算是同好。李白後來被請進翰林,除了作詩的天才,還與道教徒的身份有關,關於這一點,隻要看他的入京是由玄宗尊敬的大道士吳筠推薦的,就可以證明個中消息。按理他和玄宗同一信仰,同樣癡迷,然而他卻以詩為利器,強烈批評玄宗的執迷求仙,像秦始皇的晚年一樣:

  刑徒七十萬,起土驪山隈。尚采不死藥,茫然使心哀。連弩射海魚,長鯨正崔嵬。額鼻象五嶽,揚波噴雲雷。髻鬣蔽青天,何由睹蓬萊?徐氏載秦女,樓船幾時回?但見三泉下,金棺葬寒灰。

  詩的前半篇讚美了“秦王掃六合,虎視何雄哉”,喻指玄宗開辟了史無前例的盛唐,前為英主而後為昏君,與秦皇漢武晚年好神仙很有些仿佛,都釀造了“兩半載皇帝”的悲劇,這也是讚美與批評同寓一詩的原因。大刀闊斧的組合,表示批判中帶有無限的惋惜!《古風》四十六展現為更集中的批判精神,譴責秦皇“征卒空九宇,作橋傷萬人。但求蓬島藥,豈思農腐春!力盡功不贍,千載為悲辛”,而是對此表示出絕大的悲哀!譴責惋惜的實質對象,當然非唐玄宗莫屬了!

  大唐的衰敗是逐漸演化的,但開元二十四年確實是變化的分水嶺。一是玄宗不聽張九齡按法誅殺安祿山,反以為“枉害忠良”;二是以奸臣李林甫為相,盡其所為。大權旁落。三是張九齡罷相,“自是朝廷之土,皆容身保位,無複直言”;將相如此重大的更張,居然顛倒到如此程度,這與開元前期任用姚崇、宋璟、張說相較,真是判若兩人。在位已25年的玄宗,開始怠於政事,放手奢欲,以至於昏聵荒誕到如此程度,為天下大亂超前埋下了種種禍根。李白秉承屈原的愛國精神。又以激烈悲憤的騷體詩《遠別離》發出沉痛的呼喊,傾瀉著無盡的憂慮:

  日慘慘兮雲冥冥,猩猩啼煙兮鬼嘯雨。我縱言之將何補?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,雷憑憑兮欲吼怒。堯舜當之亦禪禹。君失臣兮龍為魚,權歸臣兮鼠變虎。

  此實對大唐帝國的天昏地暗的描述。此詩並沒有出現在安史之亂中,而是此前的防微杜漸,不,應是禍端已兆的天寶後期。屈子式的忠誠,距杜甫天寶十載的大聲疾呼“邊庭流血成海水,武皇開邊意未已”,當為時不遠,兩位詩國巨星,無論個性是現實的還是浪漫的,都體現了同樣的憂患與批判。當開元末一入長安不遇時,李白就有權相蔽賢的苦悶,在《梁甫吟》中就有鬱悶無路的憤慨:“我欲攀龍見明主,雷公砰訇震天鼓,帝旁投壺多玉女。……閶闔九門不可通,以額扣關閽者怒。白日不照吾精誠,杞國無事憂天傾。”李白叔父李陽冰《草堂集序》說李白是“梁武昭王暠九世孫”,這當是李白生前的囑告,也就是說與李唐同宗同姓。他的個性與稟賦以及出身都與屈原極為相近,所以李白關於長安與國家的詩都流淌著一種強烈的愛國精神。而且不僅以上兩詩顯現了天才的模仿,像《蜀道難》《鳴皋歌送岑征君》《夢遊天姥吟留別》等莫不如此。

  玄宗晚年又寵幸楊貴妃,政事悉委於李林甫,接著重用楊國忠,又輕啟邊釁,使大亂爆發已在眉睫,尚沉溺於荒淫之中。李白的《烏棲曲》以“吳王宮裏醉西施”的描寫,欲暗示奢欲荒宴必然帶來麋鹿將遊於姑蘇的亡國之禍,隻是沒有說破。興寄深微的在暗示又不可避免地包含著對現實的譏諷——長安城裏昏亂的唐玄宗也同樣好景不長。這詩不一定純出於“虛構想象”(宇文所安語),在玄宗宮裏他目睹過無度的酣歌醉舞,可以說《陽春歌》的“飛燕皇後輕身舞,紫宮夫人絕世歌。聖君三萬六千裏,歲歲年年奈樂何”,以及奉詔之作《宮中行樂詞八首》《清平調詞三首》可以視作此詩謎底的一半。

  總之,長安不僅是李白終生希冀的“願為輔弼”的聖地,也是他大展雄圖的用武之地。他雖然前後於此不過三年,然而兩入長安,使他對大唐帝國的京華煙雲有著更深刻的觀察與了解,帝國的腐敗與唐玄宗的昏亂以及對他的恩遇,在他的詩歌裏起了多重的複調,批判長安超過了對長安的向往。長安城由上到下的豪奢與荒唐無不在他筆下得到尖銳的諷刺,雖然他曾經一度成為皇宮的座上賓,轟動過長安一時。這正是李白的偉大之處,也正體現在對長安對唐玄宗龐大豪奢集團的批判上。他的許多名詩大作均以此為焦點,反映他對自己所處的時代,對國家對社會的關注。雖然比不上杜甫那樣全麵詳實,而對長安上層集團的抨擊上,甚或超過杜甫。他也熱愛長安,這主要體現至尊公卿除外的長安民眾,那就是長安民眾的思念、民眾的感情、也體現在他天才的詩篇裏!

  二、體味長安人的思念、哀怨及長安誘惑

  長安京都輝煌建築沒有牽動李白的驚訝,這位“謫仙人”似乎看慣了天上的瓊樓玉宇,對長安帝宅皇居並沒有表示多少興趣;唐太宗與駱賓王的《帝京篇》,特別是盧照鄰的《長安古意》,還有初唐大量的應製詩,對長安宮殿雄壯豪華的描寫,似乎也沒有引起天賦奇才的李白的留意,隻能在《春日行》《陽春歌》以及上已提及宮中奉詔之作中,依稀看到一點影子。

  倒是長安的民眾,引起了他的感情的波瀾。李白兩人長安,他不像所崇敬謝胱總把金陵當作家鄉,遊子與遊宦的雙重感受隱藏在他的心底,他用樂府古題與傳統懷人念遠題材,寫了長安民眾的思念:

  長相思,在長安。絡緯秋啼金井欄,微霜淒淒簟色寒。孤燈不明思欲絕,卷帷望月空長歎。美人如花隔雲端。上有青冥之高天,下有淥水之波瀾;天長路遠魂飛苦,夢魂不到關山難。長相思,摧心肝!   他把“長相思”感情置放於特定的長安。長安男兒不知有多少人在前線或者外地,長安人的思念感情全部凝聚在這首詩中,他憑著自己的心靈描繪她們心底情感的波瀾變化。把懷遠詩的“陳舊成分結合成一種完全嶄新的東西:它們變成了一組視覺和思想片斷,迷亂地掠過情人的意識,結果使得這首詩具有一種直接的動人力量。……這是一首類型詩,但詩中所產生的情調與講述者的情調是一致的:它試圖使讀者與講述者等同,讓他用自己的眼睛觀察詩境,用自己的心靈感受詩境。”他把自己融進入詩中,也融進長安人心中,他似乎是長安人中的一位,完全用長安人的口氣寫下了“長安的思念”。

  比《長相思》更為有名的是《子夜吳歌·秋》,同樣寫的秋天夜晚長安女性綿綿不斷的思念:

  長安一片月,萬戶搗衣聲。秋風吹不盡,總是玉關情!何日平胡虜,良人罷遠征?

  沒有鋪排,沒有描寫,隻是憑聽覺引起搗衣者與“講述者”共同的感情波瀾,震撼力量更為強烈,好像連長安城也都在震撼之中。值得注意的是把江南民歌的風格引渡到長安城,好像隻有末兩句帶些北方色彩。李白用心靈體察她們,也用南北詩風的交融手法表現她們。“秋風”二句說盡了她們的心思,前人曾主張刪掉後兩句,那就刪掉了李白詩的爽快,何況這是詩人與長安人共同的祝願與渴盼,分明見得“講述者”把自己已經定位在“長安人”身上。質樸自然的風格好像是對《長相思》的減肥,平易近人得像《靜夜思》,同樣都是千古感人的名作!

  屬於同樣題材者還有《春思》,這詩不一定寫在長安,但應包括長安:“燕草如碧絲,秦桑低綠枝。當君懷歸日,是妾斷腸時。春風不相識,何事入羅幃?”從日間的采桑到夜間休息,無不縈繞“良人罷遠征”的祈盼。末尾兩句,似從南朝樂府名歌《子夜四時歌·春歌》的“春風複多情,吹我羅裳開”的反麵化出。從風格手法上看,如同前詩一樣,在李白詩中流動著南北詩風融合的意識,在婦女題材中尤為顯明。

  對長安宮中的上層女性,李白有《妾薄命》展現她們的命運與不幸。以陳阿嬌與漢武帝的故事展開敘述,阿嬌從“咳唾落九天,隨風生珠玉”的受寵,經妒深情疏的愛歇,到“長門一步地,不肯暫回車”的冷落。從而得出:“昔日芙蓉花,今成斷根草。以色事他人,能得幾時好?”今人有雲:“太白供奉翰林期間,為文學侍從,不過以其豔詞麗句博取君王歡心而已,謂之‘以色事他人’,亦其宜也”。以李白為帝王師之自負,雖一度為詞臣,並不一定用以色事他人的棄婦自喻。此事保持了對漢樂府的複古,表示了對婦女的同情。同樣的宮怨詩還有《秦女素衣》《怨歌行》《長信宮》《玉階怨》《怨情》《於闃采花》《長門怨》等,都表現了對這一題材特別關心,究其原因,一來他的詩關於婦女詩甚多,二來他在宮中出入兩年,見聞感觸自多。杜甫在長安奔波整十年,卻沒有李白的機會,未曾染指於宮怨詩。李杜之別在此題材的取舍上由此亦可見其一斑。

  李白好任俠好酒,長安少年的放縱不拘,自然會引起他的注目。《少年子》言挾彈少年,飛獵章台一帶,其中的“金丸落飛鳥,夜入瓊樓臥”,突出了他們的豪奢。《少年行》其二則描繪了一道京華都市少年的風景線:“五陵年少金市東,銀鞍白馬度春風。落花踏盡遊何處?笑入胡姬酒肆中。”金市的奔馬,風景點的踏青,成群擁入胡姬的酒店,放浪的笑聲,每一片斷都極簡略,高華流美而極為自然真率,使之成為盛唐時同樣題材的經典,與有名的《玉階怨》的不同風格,都是李白長安短製中的名作。《白鼻蛹》前兩句目的在於以馬襯人:“銀鞍白鼻騧,綠地障泥錦”;後兩句被襯托人物展示都市特別風光:“細雨春風花落時,揮鞭直就胡姬飲”,此與上詩既接近而又不同,顯現長安城風和日麗與細雨春風的不同景觀,似乎在說明這是一座充滿誘惑活力的大都市。

  長安是人文聚集的大都市,長安東門與東郊灞橋是送別最多最出名的地方,也是長安一道特別的風景線。李白《灞陵行送別》以類型化手段表現了長安送別的共同的傷感:“送君灞陵亭,灞水流浩浩。上有無花之古樹,下有傷心之春草。我向秦人問路歧,雲是王粲南登之古道。古道連綿走西京,紫闕落日浮雲生。正當今夕斷腸處,驪歌愁絕不忍聽。”此詩不在於送什麼人,到什麼地,因為長安之送別,要比一般的送別更為感慨,大多是失意者的離京,所以突出灞陵道從古到今的感傷。

  李白以上關於長安日常化的詩,充斥著與地方性城市明顯有別的獨特性與各種風味,也展現他對京華種種不同體會與感觸。長安豐富了李白詩的內容,李白詩也讓長安人以各種不同的精神風貌展現在人們麵前。

  三、道說不完的長安的得意

  盛唐的長安是繁華的、開放的,也是世俗的,也有後期的腐敗。李白正是當長安開始豪奢時興高采烈地來到京華。唐玄宗對他熱烈接待,可能被他本人渲染得更具有戲劇性。他以為自茲會擺棄“蓬蒿人”的境遇,在《別內赴徵》說:“出門妻子強牽衣,問我西行幾日歸?來時尚佩黃金印,莫學蘇秦不下機。”他認為自己是作宰相的大人物,故以蘇秦自喻。但他畢竟以詩出名,待詔翰林,也是滿足了他詩歌的才能。這對李白來說起碼得到一定的滿足和希望,大鵬展翅的機會為時不遠。何況玄宗對他的禮遇的隆重,也是極為罕見,沒有什麼人可以比得上。李白是盛唐詩人傑出代表,是南北詩風與中外文化融合的代表,正如他所代表時代一樣,有開放的一麵,也有腐敗的一麵,李白是偉大的,也有世俗的一麵。他有極旺盛功名思想,也有功成身退的飄逸,有對富貴權勢的渴望,也有對入翰林的世俗的誇耀。特別是後二者,在李白關於長安的詩中數量最多,約有20首。

  《駕去溫泉宮後贈楊山人》說“少年落魄楚漢間,風塵蕭瑟多苦顏。自言管葛竟誰許,長籲莫錯還閉關。一朝君王重拂拭,剖心輸丹雪胸臆。忽蒙白日回影空,直上雲霄生羽翼。”他覺得真像大鵬扶搖直上,這是對征詔的誇耀。以下是對權勢的炫耀:

  幸陪鸞車出鴻都,身騎飛龍天馬駒。王公大人借顏色,全章紫綬來相趨。當時結交何紛紛,片言道合唯有君。待吾盡節報明主,然後相攜臥白雲。

  楊山人是李白、高適故友,此題敦煌唐寫本作《從駕溫泉宮醉後贈楊山人》。跟隨玄宗去洗澡,這是很體麵的待遇,李白用他流暢的華章向隱居的朋友美美地炫耀了一番,大有過把宦癮之感。他這樣的興頭在從溫泉歸來時,並沒有減退。《溫泉侍從歸逢故人》又說:“漢帝長楊苑,誇胡羽獵歸。子雲叨侍從,獻賦有光輝。激賞搖天筆,承恩賜禦衣。逢君奏明主,他日共翻飛。”這首詩並不高明,但誇耀的興頭更高。跟皇帝洗了一次澡,給看不見的遠友寫信誇,見人亦誇;侍從玄宗去了一趟溫泉,就像揚雄隨漢成帝跑了一趟長楊苑,而有《羽獵賦》問世,而且還得到“天筆”的激賞,並且又得到“禦衣”恩賜。像這些瑣事,本不應該作為詩之題材出現,但他卻興致勃勃地一一沾沾自喜道來,李白的世俗氣,還有庸俗氣,在這裏是不難發覺的。他的《贈岑寥子》也有用類似的話來誇美別人:“肮髒辭故園,昂藏人君門。天子分玉帛,百官接話言。毫墨時灑落,探玄有奇作。著論窮天人,千春秘麟閣。長揖不受官,拂衣歸林巒。”“天子”二旬就顯得世俗氣很濃。這位道士也是“白鶴飛天書”詔請來的,且著論藏之秘府,卻拒絕做官。李白對之欽敬,所以在詩末不由自主地說:“餘亦去金馬,藤蘿同所歡。”   大約作於天寶二年的《玉壺吟》,似乎已感到朝廷宮中嫉妒擠壓,而有“君王雖愛蛾眉好,無奈宮中妒殺人”之歎,然仍不願離此福地,在誘惑著:“鳳凰初下紫泥詔,謁帝稱觴登禦筵。揄揚九重萬乘主,謔浪赤墀青瑣賢。朝天數換飛龍馬,敕賜珊瑚白玉鞭”,隻是調整到“大隱金門是謫仙”而已。以李白不受拘束的個性,待詔翰林,有很體麵的一麵,也有官場擠壓的不愉快。他本人既沒有家庭政治背景為後援,朝中又沒有什麼官場網絡,他隻好以與同僚套近乎和不與人競爭角逐的低調來保護自己。《朝下過盧郎中敘舊遊》說:“君登金華省,我入銀台門。幸遇聖明主,俱承雲雨恩”,一開口先縮短敘談的距離。然後話題一轉“複次休浣時,閑為疇昔言”,此為過渡。然後說到隱居:“卻話山海事,宛然林壑存。明湖思曉月,疊嶂憶清猿。何由返初服,田野醉芳樽。”李白理想佐時君以匡天下,然後功成身退。侍從詞臣,對李白來說算不上大功告成,其所以說要返回林壑疊嶂,多半出於保護自己的目的,以敘舊方式宣揚出去。這還可從《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》流露戀京思想中看得出來:“餘欲羅浮隱,猶懷明主恩。躊躇紫宮戀,孤負滄洲言”,明顯地表示他要待在京都,心理老懷著“明主恩”,隻好放棄“滄州言”的隱居的說法。王昌齡是李白情誼深厚的詩友,時為江寧丞,或因公事來京。李白給他的詩不會有什麼水分,因不是同僚,不會有何關礙。

  李白被放逐出翰林,他在《初出金門尋王侍禦不遇詠壁上鸚鵡》詩裏,方才有所醒悟,如前所言“明主”隻是把他當作詞臣而已,猶如能言的鸚鵡。把他能請出來,也會把他放回去,今日之“落羽”、“孤鳴”不正是這樣嗎?《東武吟》則對兩年的翰林經曆予以回顧總結:“方希佐明主,長揖辭成功。白日在高天,回光燭微躬。恭承鳳凰詔,欻起雲蘿中”,此為詔請之始。以下言入京後之光輝:

  清切紫霄迥,優遊丹禁通。君王賜顏色,聲價淩煙虹。乘輿擁翠蓋,扈從金城東。寶馬麗絕景,錦衣入新豐。……因學揚子雲,獻賦甘泉宮。天書美片言,清芬播無窮。歸來入成陽,談笑皆王公。

  這些話已經說了多少遍了,向同僚,向外地的詩友,向道士,反複無休止地誇耀。被放離京,還要向送別的翰林同事再詳作陳述。而陳述口氣,無不以詞臣的經曆為榮。津津樂道如此,

  真是不避世俗乃至於庸俗之言。接言被放:

  一朝去金馬,飄落成飛蓬。賓客日疏散、玉樽亦已空。才力猶可依,不慚世上雄。

  被棄之懊惱與失落感顯然可見。後兩句似乎還對將來再返長安寄托了一定的希望。

  當李白離開長安以後,便又開始了一如既往的漫遊,短暫的兩年翰林,便成了炫耀的資本,反複地向各種人重複著這值得驕傲的故事。在向人幹謁求助時,也作為光榮的經曆與政治資本。誇耀長安自此成了詩的重要主題與題材。在《走筆贈獨孤駙馬》以攀附語氣稱羨對方以尋求幫助:“都尉朝天躍馬歸,香風吹人花亂飛。銀鞍紫鞋照雲日,左顧右盼生光輝。”然後轉到自己:“是時仆在金門裏,待詔公車謁天子。長揖蒙垂國士恩,壯心剖出酬知己。一別蹉跎朝市間,青雲之交不可攀。倘其公子重回顧,何必侯贏長抱關。”末兩句熱切地表示希望能得到幫助。《留別西河劉少府》借劉少府的話說:“謂我是方朔,人間落歲星。白衣千萬乘,何事去天庭?”話說得還算是巧妙。在東魯遇到了要返回長安的族弟,又引起了誇耀長安的興頭。在《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》說:

  遙看長安日,不見長安人。長安宮闕九天上,此地曾經為近臣。一朝複一朝,發白心不改。屈平憔悴滯江潭,亭伯流離放遼海。折翮翻飛隨轉蓬,聞弦虛墜下霜空。聖朝久棄青雲士,他日誰憐張長公?

  同時抒發了被放離開長安的哀苦不幸。此詩作於被放次年,便有白發之語。《贈崔侍禦》對曾在長安供職者則言:“長安複攜手,再顧重千金。君乃輶軒佐,餘叨翰墨林。高風摧秀木,虛彈落驚禽”;又表示希望得到援手:“扶搖應借力,桃李願成陰”;謂自己還有能力,常心係長安:“笑吐張儀舌,愁為莊舄吟。”《送岑征君歸鳴皋山》自比為嚴光,以言說與至尊的密切,這是對隱士的言說:“光武有天下,嚴陵為故人。雖登洛陽殿,不屈巢由身。餘亦謝明主,今稱偃蹇臣。”《留別廣陵諸公》帶有自傳性質,曆敘少年至中年誌向所為。說道出入翰林則言:“中回聖明顧,揮翰淩雲煙。騎虎不敢下,攀龍忽墮天。”他經常用嚴光喻己,炫耀與玄宗有親密關係,於上引詩己見。在《酬崔侍禦》中又說:“嚴陵不從萬乘遊,歸臥空山釣碧流。自是客星辭帝座,元非太白醉揚州。”漫遊淮南,《寄上吳王》其三自我介紹說:“客曾與天通,出入清禁中。襄王憐宋玉,願入蘭台宮。”說自己過去為天子近臣,表示現在願為吳王幕僚,結果卻未如願。

  從魯將往宣城,有《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》:“我昔釣白龍,放龍溪水傍。道成本欲去,揮手淩蒼蒼。時來不關人,談笑遊軒皇。獻納少成事,歸休辭建章。十年罷西笑,覽鏡如秋霜。”離開長安已經十年,誇耀長安的情結,仍然揮之不去。《書情贈蔡舍人雄》先稱美所要效法的謝安“暫因蒼生起,談笑安黎元”。接雲:“餘亦愛此人,丹霄冀飛翻。遭逢聖明主,敢進興亡言。白璧竟何辜,青蠅遂成冤。一朝去京國,十載客梁園。”即就是官位甚低的司戶參軍之類,亦要作一番宣傳。《贈崔司戶文昆季》說自己:“惟昔不自媒,擔簦西入秦。攀龍九天上,忝列歲星臣。布衣侍丹墀,密勿草絲綸。才微惠渥重,讒巧生緇磷。一去已十年,今來複盈旬。”末了說出本意:“欲折月中桂,持為寒者薪。路旁已竊笑,天路將何因?垂恩倘丘山,報德有微身。”有用世之心,而天路難覓。倘能垂恩,則恩重如山,傾身以報。話說得懇切如此,竟與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,使我不得開心顏”判若兩人!

  有時對於沒有政治地位的秀才的應酬,也要炫耀一番。《答杜秀才五鬆山見贈》就說過:

  昔獻長楊賦,天開雲雨歇。當時待詔承明裏,皆道揚雄才可觀。敕賜飛龍二天馬,黃金絡頭白玉鞍。浮雲蔽日去不返,總為秋風摧紫蘭。雄詞麗藻的飛揚,重複著同樣的話頭,不免成了炫人耳目的套路,對山人之類隱士的應酬,也要作同樣的宣揚。《答高山人兼呈權顧二侯》:“謬揮紫泥詔,獻納青雲際。讒惑英主心,恩疏佞臣計。”同樣彈著一個老調!像這樣的老調重奏還有許多:   早懷經濟策,特受龍顏顧。白玉棲青蠅,君臣忽行路。(《贈漂陽宋少府陟》)

  龍顏惠殊寵,麟閣憑天居。晚途未雲已,蹭蹬遭讒毀。(《贈張相鎬》其二)

  昔騎天子大宛馬,今乘款段諸侯門。(《江夏贈韋南陵冰》)

  謂我是方朔,人間落歲星。白衣幹萬乘,何事去天庭?(《留別西河劉少府》)

  我固侯門士,謬登聖主筵。一辭金華殿,蹭蹬長江邊。(《送楊燕之東魯》)

  乃至受到第二次打擊流放夜郎,還對這一段輝煌念念不忘。《流夜郎贈辛判官》說

  昔在長安醉花柳,五侯七貴同杯酒。氣岸遙淩豪士前,風流肯落他人後。夫子紅顏我少年,章台走馬著金鞭。文章獻納麒麟殿,歌舞淹留玳瑁筵。

  神采飛揚的敘述,自然流走的節奏,高華流美的文字,確實展現盛唐一流大詩人的渲染魅力,任何讀者都會被他的熱情所感染,受贈此詩辛判官可能要對這位天才的大詩人的流放持以非常的同情。對此還有更得意的文字,供人觀賞他的一度風雲騰躍。《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》其一的敘述更為出彩:

  漢家天子馳駟馬,赤車蜀道迎相如。天門九重謁聖人,龍顏一解四海春。彤庭左右呼萬歲,拜賀明主收沉淪。翰林秉筆回英盼,麟閣崢嶸誰可見。承恩初入銀台門,著書獨在金鑾殿。龍駒雕登白玉鞍,象床綺席黃金盤。當時笑我微賤者,卻來請謁為交歡。一朝謝病遊江海,疇昔相知幾人在。前門長揖後門關,今日結交明日改。

  這詩的文字更加神氣飛揚,以至於有些飛揚跋扈!雄筆麗藻,飄逸飛動,蕩人眼目,振人心弦,確實有下筆不休不可遏阻之勢,以致把贈弟的正意隻在結尾交待了幾句。他在年近60時,意氣還如此風發,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對長安的炫耀。這位老詩人似乎永葆青春,他的詩總是充斥活力,雖然已是老掉牙的題材,然總是被他描繪得活龍活現。然而如此天才,不厭其煩的揮灑在同一內容上,毫不泄氣地宣揚這一段光輝,終究不是那麼高明!隻是用漂亮的文字重複一個庸俗的模式而已!

  炫耀長安,用於幹謁應酬,尚可理解;然李白有時自言自語,自己向自己誇耀,好像不如此就把癮沒有過足,心裏就有不平衡。他的《效古》就是這樣:“朝人天苑中,謁帝蓬萊宮。青山映輦道,碧樹搖煙空。謬題金閨籍,得與銀台通。待詔奉明主,抽毫頌清風。歸時落日晚,躞蹀浮雲驄。人馬本無意,飛馳自豪雄。入門紫鴛鴦,金井雙梧桐。清歌弦古曲,美酒沽新豐。快意且為樂,列筵坐群公。光景不可留,生世如轉蓬。早達勝晚遇,羞比垂釣翁。”他利用五言古詩緩慢的節奏,細嚼慢咽地品味,待詔皇宮與夜宴的每一環節。這詩不是送給別人的,而是專留給自己看,所以文字還算平靜。末尾兩句理性的選擇,是對富貴生活價值的理智肯定。“早達勝晚遇”說得多麼明顯、裸露、毫不猶豫,連80多歲始遇的呂望——曾經是他的偶像之一——他這時也看不上眼!這也是他後來反複誇耀這一段“輝煌”經曆的原因。麵對著這世俗的一麵,也影響到他的人格,比如他的詩裏就多次宣揚過他的“東山妓”、“金陵妓”等,他就不是那麼全方位的偉大!人格方麵欠缺,作為詩人必然導致他過分的誇耀富貴與豪奢,待詔翰林的炫耀亦必然成為他得意的模式,從上文不是看的再為清楚不過嗎?杜甫也誇耀過“憶昔三賦蓬萊宮,自怪一日聲輝赫。集賢學士如堵牆,觀我落筆中書堂”,這種“往時文彩動人主”的炫耀,隻在迫而不得已的《莫相疑行》用於對別人的回敬,而且很少重複過,於此亦可看出李杜之異同。李杜走向世俗的長安,誇耀、渲染她,而且不厭其煩地反複,就像原本還有些可愛的女性,反複上妝塗抹,反倒有些可厭,乃至可棄,因為太世俗,乃至於太庸俗了。

  四、日思夢想的長安情結

  天寶三年,當李白44歲離開長安時,此後的近20年中,始終沒有忘記過再返長安。安史亂作的次年,即至德元載(756)所作《贈溧陽宋少府陟》說:“早懷經濟策,特受龍顏顧。白玉棲青蠅,君臣忽行路。”他尋找機會,希望“何日清中原,相期廓天步”,同時也不忘記此一節光榮經曆。他參加永王磷軍事集團,不能排斥認為是機會的到來,正如《永王東巡歌》末首所言:“試借君王白玉鞭,指揮戎虜坐瓊筵。南風一掃胡塵靜,西入長安到日邊。”認為可以像謝安東山再起那樣,可以“為君談笑靜胡沙”。他因此而入獄,甚至於從潯陽獄中剛一出來,就為解救過他的禦使中丞宋若思撰作了帶有自薦性質的《為宋中丞自薦表》,請求肅宗“收其希世之英,以為清朝之寶”,“豈使此人名揚宇宙而枯槁當年”,“伏惟性下回太陽之高輝,流覆盆之下照,特請拜一京官,獻可替否,以光朝列”。此年李白57歲,不管肅宗已把他看作“父黨”,願不願意起用,他卻渴望“拜一京官”,飛回長安,心情迫切到不能自控。

  開元末年在一入長安時,雖遭“欲渡黃河冰塞川,將登太行雪滿山”的碰壁,然而《行路難》於此緊接的是:“閑來垂釣碧溪上,忽複乘舟夢日邊”;當他反複歎息“行路難”後,又接著是“長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雲帆濟滄海”,“日邊”與“滄海”應是同義語,都指的是長安。但經過一時打拚,深感“羞逐長安社中兒,赤雞白狗賭梨栗。彈劍作歌奏苦聲,曳裾王門不稱情”,發出“大道如青天,我獨不得出”的悲憤!長安對他似乎是冰窟一般,或者是以接近的火焰山!然而一旦離京卻戀念不已。《江夏送友人》的“黃鶴振玉羽,西飛帝王州”,友人赴京就引發了他的觸動,他是有淚不輕彈、心雄萬夫的人物,也不由地“淚下漢江流”了。在東魯所作《贈從弟冽》說:“報國有長策,成功羞執畦。無由謁明主,杖策還蓬藜。他年爾相訪,知我在磴西”,看來他準備再次闖入長安,要兌現如呂望第二的諾言。他要擺脫“遂令世上愚,輕我土與塵”的處境,如在同詩《酬張卿夜宿南陵見贈》所打算的“一朝攀龍去”了。

  當他被詔二次入京,雖有“遊說萬乘苦不早”的遲暮之感,但還是有“仰天大笑”的興奮。二入距一入時間短暫,故李白思念長安的情結全都在二出長安之後。作於天寶三載的《送賀監歸四明應製》的“借問欲棲珠樹鶴,何年卻向帝城飛”,卻似乎向這位老知音第一次透出了“戀京”的情緒。就在此年春天,在上引的《灞陵行送別》就用非“長安人”的異樣感,道出了“我向秦人問路歧,雲是王粲南登之占道”,後來便踏著這條古道被放離京。   離京次年所作上文已引送族弟李沈赴秦,就極為懷念地說:“遙望長安日,不見長安人。長安宮闕九天上,此地曾經為近臣。”說他想念長安“發白心不改”,就像“屈平憔悴滯江潭”懷念首都故國。每逢送人入京,此種情懷就更加激烈。同年之作《金鄉送韋八之西京》就說:

  客自長安來,還歸長安去。狂風吹我心,西掛鹹陽樹。此情不可道,此別何時遇?望望不見君,連山起煙霧。

  客歸長安,自己的心也早飛到長安,高掛於長安樹上。蕭士贇說:“太白此詩因別友而動懷君之思,可謂身在江海,心存魏闕矣。”所言甚是。李白一生追求濟世濟天下的大理想,不然,就漫遊天下。然則心係長安確是割不斷的情結,他的心掛在長安樹上是取不下來的。次年在《魯中送二從弟赴舉之西京》亦雲:

  魯客向西笑,君門若夢中。霜凋逐臣發,日憶明光宮。

  長安成了日思夢想的聖地,在他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。金陵是李白漫遊的一個重點,也曾為六朝的帝王都。他把金陵看作是長安的替代,便是潛在的心理。《金陵》其一開首即言:“晉家南渡日,此地舊長安”,謂金陵在東晉仍舊發揮著長安(借指洛陽)的作用,為此寫了不少的關於金陵的詩。最著名的要算是《登金陵鳳凰台》,說他麵對“吳宮花草埋幽徑,晉代衣冠成古丘”,想到的是——“總為浮雲能蔽日,長安不見使人愁”!寓目山河,別有懷抱。緣此而特別看重金陵,而看重金陵意在思念長安,這是李白心中、詩中一個“公開的秘密”。正如他在《答杜秀才五鬆山見贈》所說:“聞道金陵龍虎盤,還同謝胱望長安”,他是把思念長安分化出一部分寄予在金陵上。

  他有一首小詩《送陸判官往琵琶峽》,說在越中水國秋夜送人:

  水國秋風夜,殊非遠別時。長安如夢裏,何日是歸期?

  琵琶峽位於三峽,凡一及西方,李白想到的自然就是長安。長安已進入到他的夢中,銘記在感情的深處,此距離京才隻有3年多。李白喜愛謝胱詩,也喜愛他歌頌的金陵與遊過的敬亭山。《三山望金陵寄殷淑》開頭即言“三山懷謝胱,水澹望長安”;在《登敬亭北二小山》說他“送客謝亭北,……大笑上青山”,然後:

  回鞭指長安,西日落秦關。帝鄉三千裏,杳在碧雲間!

  一個挺立山頭據鞍長望的李白,馬鞭所指碧雲杳渺,夕陽落處,那就是他心目中的長安,他惦念著的那個使他轟動一時的帝鄉!值得注意的是,詩題中所送者並非要到長安去,而是登山望遠時一看到西方,就想到朝思暮想的長安。同樣的情懷,聽到一陣笛聲也會引發對長安思念。《觀胡人吹笛》說:“胡人吹玉笛,一半是秦聲。……愁聞出塞曲,淚滿逐臣纓。欲望長安道,空懷戀主情。”我們常常覺得杜甫有些愚忠,在此看到李白對唐玄宗還是夠“戀主”的,因為接待之隆重,沒有任何人能超過李白所享受的。他的詩歡笑多,流淚少,這裏的“淚滿纓”應是真誠的,雖然這首詩並不出名。《秋浦歌十七首》最有名的一首是其十五:“白發三千丈,緣愁似個長。不知明鏡裏,何處得秋霜?”我們現在可以回答,這首詩的第一首的“正西望長安,下見江水流。寄言向江水,汝意憶依不?遙傳一掬淚,為我達揚州”。前人有雲:“望長安矣,而結雲達揚州者,蓋長安之途所經處矣。”(奚祿詒語)於此可說,思念長安正是使“白發三千丈”之原因。長安對他具有極為重要的位置,是他政治的發祥地,也是他理想的歸宿。尤其在他的晚年,這種特殊感情更加強烈:

  一為遷客去長沙,西望長安不見家。(《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》)

  記得長安還欲笑,不知何處是西天。(《陪族叔……遊洞庭》其三)

  西憶故人不可見,東風吹夢到長安!(《江夏贈韋南陵冰》)

  對於功名心健旺的李白,長安就是他的“家”,所以一記起長安就心花怒放,然而在安史之亂中及以後的東奔西走中,始終沒有機會到過長安。甚至連長安所處的西天,都在迷茫中。他隻有憑著誇張浪漫的性格與天賦,憑風借夢吹到長安,自造一種精神的大餐,來撫慰自己的渴望,依賴幻想來圓再返長安之夢。正是出於這種心理,他把故鄉最為代表的“峨眉山月”與長安帝鄉打成一片:

  峨眉山月還送君,風吹西到長安陌。長安大道橫九天,峨眉山月照秦川。

  峨眉山與秦川於此重合在一起,描寫的整合出於心理的融合。峨眉山的月光與長安大道亦融化在一起。他的這首《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》作於上元元年(760),距去世隻有兩年了,而李白二十四、五歲是由“峨眉山月”陪著出川的,終其一生沒有回過家鄉。不能說他對家鄉沒有什麼思念,然在他那麼多的詩中,卻很少見到一二首思家的詩。他把思家的感情似乎移位到長安帝鄉,帝王師的理想隻有在帝鄉才能實現。所以他回憶長安,懷念長安,夢斷長安,幻想長安,還要批判長安,以至於有炫耀長安,心係長安縱跨了他的一生。這裏有偉大的人格,也包涵世俗的一麵。有真誠的流瀉,也有作為手段的不節製的庸俗的炫耀。那首婦幼皆知的《靜夜思》所說的“舉頭望明月,低頭思故鄉”,如果要問“故鄉”的所指,我們可以有理由地說,那就是“東風吹夢”要到的“長安”,因為這裏是對他更有意義的“家鄉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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