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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人李商隱,晚唐著名詩人,和杜牧合稱“小李杜”,與溫庭筠合稱為“溫李”。
我在《唐詩裏的千古一歎》中順便提到李商隱的無題詩,說那些詩本來就不是講故事的,而是思想情結的意識流。有些網友認為這個觀點很重要,希望我再做些具體解釋,進一步探究李商隱無題詩的隱秘究竟何在。
無題詩在李商隱的愛情詩中占據主要地位,據《李商隱詩歌集解》裏所收詩歌的統計,認為詩人寫作時就以《無題》命名的共有15首:另有5首在通行的詩集中也經常被標為“無題”。有些研究者認為,李詩中有些標明了題目的詩,也都是通過隱晦的筆觸表現一種微妙複雜的感情,也應該歸於無題詩一類,傾向於將《錦瑟》、《碧城三首》、《玉山》等都視為無題詩。
李商隱的這些無題詩一直讓人十分著迷,他寫得非常感人,能讓“普天下揣摩逢世之人,讀此同聲一哭”,素有“情詩之王”、“千古絕調”之稱, 但作者卻隱匿了寫作意圖,不交代原由,時間、地點和具體主人公,顯得朦朧迷離,難於索解,因此吸引了眾多的研究者。許多注家都試圖對這些詩的隱秘作出解釋,有的甚至象閱讀偵探小說一樣揣摩分析他的詩文,考察他的生平事跡,希望從中發現蛛絲馬跡,然而沒有一個人的注解能夠令人信服的解讀出詩中的故事,隻留下“詩家總愛西昆好,獨恨無人作鄭箋”的感歎。
在眾多的探秘者中,上世紀30年代蘇雪林繼承了明清程夢星、馮浩等人的研究成果,他在《李義山戀愛事跡考》中認定李商隱的《無題》詩肯定是寫男女之情的,而且不是一般的男女之情,李商隱肯定是個有故事的情聖,因此對李商隱愛情生活著力挖掘,說他終於發現了李商隱的最大隱秘:與一位女道士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經曆。
有史料記載,李商隱在青年時期確實曾經在玉陽山修習道術,而那裏也確實有一位名叫宋華陽的女道士,李商隱在《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》、《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》等詩中,都提到了“宋華陽”的名字。於是,宋華陽就被認定是李商隱的戀人。有人甚至誇張說:李商隱曾經和宋華陽姐妹二人同時戀愛。蘇雪林對於這個故事進行了最大限度的想象發揮,演繹得如同現代生死絕戀,以致讓許多讀者信以為真,其實大多牽強附會。
也有人拿李商隱寫於開成元年的《柳枝五首》中的柳枝大做文章,因為李商隱為這組詩寫了一個長長的序言。他講述了柳枝的故事,說她是一個洛陽富商的女兒,活潑可愛,開朗大方,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聽到李商隱的《燕台詩》,心生愛慕,於是主動與他約會。但李商隱失約了。他後來得知,柳枝被一個有權勢的人收為妾。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麵。這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很可能確實是李商隱的初戀。但李商隱老實交代的這個故事也隻不過是“人麵桃花”的重複,遠不能掀起無題詩中那樣巨大的情感波瀾,讓人神魂顛倒。
事實上,李商隱的愛情婚姻並不複雜,他明證媒娶的唯一妻子是他令狐老師的女兒王氏。李商隱與王氏的感情也非常好,在王氏去世後,他寫下《房中曲》等悼亡詩篇,其中最著名的是在他離家赴蜀地宦遊途中所作《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》:“劍外從軍遠,無家與寄衣。散關三尺雪,回夢舊鴛機。”這些詩句情感真摯,語意沉痛,但同他無題詩中朦朧曲折的情感是不一樣的,顯然不足以當做無題詩的全部底料。
於是人們拚命尋找李商隱的婚外別戀,有人從他《祭小侄女寄寄文》中“況吾別娶已來,胤緒未立”的話推斷,說這王氏乃是李商隱的再婚妻子,他應該還有一位初婚妻子。然而上窮碧落下黃泉,人們無論如何也沒能找到那位前妻的蹤影。劉攽在《中山詩話》中甚至瞎猜測,說“錦瑟”本是令狐楚家的一位侍兒的名字,李商隱在令狐家受學期間,曾與她戀愛,所以才寫出令人柔腸寸斷的《錦瑟》。民間也編出故事來,說李商隱在與王氏結婚前,曾有一小名“荷花”的戀人,兩人十分恩愛。在他進京趕考前一月,荷花突然身染重病,李商隱陪伴荷花度過最後的時光。這段悲劇給他造成很大的打擊,以後的詩中他常以荷花為題也是對舊情的眷戀。這樣的無稽之談顯然不能當做李商隱無題詩的注腳。
關於無題詩的探秘在明清之際達到高潮,出現眾多對李商隱無題詩的注本,其中較有影響力的有釋道源、朱鶴齡、程夢星、姚平山等,而後期出現的馮浩注本則最有水平,成為後世研究李商隱時所不可忽略的資料。但馮浩在《玉溪生詩集箋注》裏總結前人關於無題詩的箋注,最後得出的結論是:“自來解無題諸詩者,或謂其皆屬寓言,或謂其盡賦本事。各持偏見,互持莫決。餘細讀全集,乃至實有寄托者多,直做豔情者少,夾在不分,令人迷亂耳。”
以上這些都說明,用故事來解讀李商隱無題詩的隱秘是徒勞的,因為他這些詩在藝術表達方式上本來就不是傳統的講故事的方法,而是略去了具體的愛情情節和主人公的身分,圍繞著社會生活和生命體驗中普遍的'情結'去構思,成為一段段意識流動的巫山雲彩。有學者認為,李商隱的無題詩具有“典型感情的概括能力,複雜的心理描繪,以及通過背景氣氛的渲染和用象征手法抒發情懷, 並不注重愛情事件的交待與勾勒,它抒發的是一種純粹的情致。”“無題詩……猶如無標題音樂,往往是作者某種潛在情緒的觸發及展現。”
比如,《無題》 “來是空言去絕蹤”, 寫對相隔遙遠的情人悠長的思念.“颯颯東風細雨來”, 寫少女愛情失意, “昨夜星辰昨夜風” ,表達與所愛心心相印,、卻無緣傾訴衷腸和相見而不得相愛的慨歎.“相見時難別亦難” ,表達對愛情的堅貞不渝和對理想的獻身精神等等。無題詩能引發人們很多的思考,而它的魅力也正在於每個人對其既有共同的生命感悟,又有各自不同的生活體驗。無題之境猶如杜鵑啼血鶯飲淚,在人間情愛的空中劃過一道道淒美的弧,織出了一張張美幻絕倫的憧憬。李商隱無題詩表現的是主觀世界,重現的是典型的情緒,是詩人同自己的對話和心靈獨白,許多都充滿期待與失望、痛苦與留戀、執著與仿徨交織一起的複雜矛盾心情,這實際上與整個時代心理是息息相通的。
李商隱在無題詩還有一個明顯的藝術特征,那就是多用象征、隱喻、幻想等藝術表現手法和技巧,賦予抽象的觀念以具體的富於質感的形式。他用春蠶絲盡與蠟炬淚幹象征生死不渝的愛情,用彩鳳雙飛翼隱喻心有靈犀。《錦瑟》詩中用了五個令人憂傷懷戀的典故傳說,營造出一種空靈迷茫的意象,把難言之痛,至苦之情,鬱結中懷,往複低回在心靈宇宙間,形成一曲心靈史詩。他的朦朧、婉約、淒美的詩句還往往表達著一種莫名的情愫,有一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,具有朦朧美和悲劇美。李商隱實際上超越了故事情節的藝術張力,創造了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詩美形式,使詩的思想容量和藝術感染力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水平。
這就是李商隱的無題詩真正隱秘所在。有人認為一千多年前李商隱無題詩的藝術表現手法,實際上已經具有二十世紀後才流行的現代主義色彩,同現代主義藝術特點、比如象征主義、意識流等是相通的,我認為確實是這樣。這也許正是過去的探秘者始料不及、長期迷惑難解的根本原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