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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舍是一個幽默的語言藝術家,他的幽默才華閃現在作品的字裏行間,把“想得深”的思想內容,用“說得俏”的語言表達出來,含蓄雋永,充滿濃鬱的幽默色彩。
【作家簡介】
老舍(l899.2.3-1966.8.24),滿族,原名舒慶春,字舍予,生於北京。父親是一名滿族的護軍,陣亡在八國聯軍攻打北京城的炮火中。母親也是旗人,靠替人洗衣裳做活計維持一家人的生活。1918年夏天,他以優秀的成績由北京師範學校畢業,被派到北京第十七小學去當校長。1924年夏應聘到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當中文講師。在英期間開始文學創作。長篇小說《老張的哲學》是第一部作品,由1926年7月起在《小說月報》雜誌連載,立刻震動文壇。以後陸續發表了長篇小說《趙子曰》和《二馬》。奠定了老舍作為新文學開拓者之一的地位。1930年老舍回國後,先後在齊魯大學和山東大學任教授。這個時期創作了《貓城記》《離婚》《駱駝樣子》等長篇小說,《月牙兒》《我這一輩子》等中篇小說,《微神》等短篇小說。1944年開始,創作近百萬字的長篇巨著《四世同堂》。1966年“文革”中不堪躪辱投湖自盡。
老舍三歲那年,就沒了父親,母親靠給窮人洗臭襪子養活他。到九歲,他還不識一個字,後半生就將是一個提籃沿街賣櫻桃的小販吧。一位好心的劉大叔支助了他,老舍上學了,中國多了一位作家。
劉大叔是有錢人,也是大善人。他辦貧兒學校、粥廠、慈善事業,把錢多施出去。後來出家為僧,人稱宗月大師。坐化後,燒出許多舍利子。劉大叔以肉身實踐了“死而富有是可恥的”這一句幾十年後才被人說起的話。
宗月有個女兒,小時候,老舍常去劉家玩,愛上了她。海棠花開的時候,兩個小人兒說過一句兩句沒有意思而甜美的話。富小姐和胡同串子,身份差太遠,婚嫁談不上,但是她沒有訂親,令他安心。
後來老舍出了國,劉小姐隨父出家為尼。過了好些年,老舍回國了,劉小姐成了暗娼。其間,發生了什麼?無從推測。可能那尼庵本來就不幹淨,劉小姐錯入了虎口;也或她是“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慣了。為滿足肉體,還得利用肉體,身體是現成的本錢”……總之,一個黃花大閨女,想與青燈古佛過一輩子――哪有那麼容易。全世界都是嘿嘿冷笑的惡勢力。
他千辛萬苦找到她。她剪了發,臉上有很多粉和油,洗淨了大概像一個病中的產婦。她始終不正眼看他,雖然臉上並沒有羞愧的表情――她應當有嗎?
他還愛她,但這愛成了苦酒,折磨他。他們原本門不當戶不對,現在更加如此,隻是高低掉了個兒。朋友看出他的悲苦來,沒直說,假裝鬧著玩地暗刺他,意思是,她不配他。
她不配?她本來不是大小姐嗎?她淪為赤貧,不也因為她父親的慷慨施舍嗎?而老舍,其實也是受益人之一呀。不過,給是自願的,得到的人,不欠她們家。反之,如果邀恩圖報,那她就是無賴小人,受者更加心安理得。這叫什麼道理?但這確實是事實。
老舍沒娶劉小姐――是她想娶而劉小姐不肯,還是他根本沒打算娶?再愛她,大概也不能把一個暗門子用大花轎接回家去。我們很難知道真相了,他的記憶被打散了,放在他的小說裏、散文裏。一幅最美的畫,碎紙機裏走一遭,也就全是紙屑,什麼也拚不出來。老舍34歲,才在朋友勸告下結了婚。
他一直記得她。她是為弟弟們給虎妞下跪的小福子,祥子愛過她,這愛情不因為一個是車夫一個是暗戀,而稍減其美或者震撼。她也是月牙兒,清清醒醒明明白白走這另一條路,因為“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,是女人得賣肉”。她是他的記憶,一點點微神,一個沒有故事的主題。
老舍老在提海棠花,“她家裏的那株海棠花正開成一個大粉白的雪球”,“第一次見著她,便是在海棠樹下。開滿了花,像藍天下的一大團雪,圍著金黃的蜜蜂”。他死後但願葬在海棠樹下,活著……他什麼也做不了。
【老舍作品】
新年醉話
■老舍
大新年的,要不喝醉一回,還算得了英雄好漢麼?喝醉而去悶睡半日,簡直是白糟了那點酒。喝醉必須說醉話,其重要至少等於新年必須喝醉。
醉話比詩話詞話官話的價值都大,特別是在新年。比如你恨某人,久想罵他猴崽子一頓,可是平日的生活,以清醒溫和為貴,怎好大睜白眼的罵陣一番?到了新年,有必須喝醉的機會,不乘此時節把一年的“儲蓄罵”都傾瀉淨盡,等待何時?於是乎罵矣。一罵,心中自然痛快,且覺得頗有英雄氣概。因此,來年的事業也許更順當,更風光;在元旦或大年初二已自許為英雄,一歲之計在於春也。反之,酒隻兩盅,菜過五味,欲哭無淚,欲笑無由,隻好哼哼唧唧嚕哩嚕蘇,如老母雞然,則癩狗見了也多咬你兩聲,豈能成為民族的英雄?
再說,處此文明世界,女扮男裝,許多許多男子大漢在家中乾綱不振。欲恢複男權,以求平等,此其時矣。你得喝醉喲,不然哪裏敢!既醉,則挑鼻子弄眼,不必提名道姓,而以散文詩冷嘲,繼以熱罵:頭發燙得像雞窩,能孵小雞麼?曲線美,直線美又幾個錢一斤?老子的錢是容易掙得?哼!諸如此類,無須管層次清楚與否,但求氣勢暢利。每當少為停頓,則加一哼,哼出兩道白氣,這麼一來,家中女性,必都惶恐。如不惶恐,則拉過一個――以老婆為最合適――打上幾拳,即使因此而罰跪床前,但床前終少見證,而醉罵則廣播四鄰,其聲勢極不相同,威風到底是男子漢的。鬧過之後,如有必要,得請她看電影;雖發是雞窩如故,且未孵出小雞,究竟得顯出不平凡的親密。即使完全失敗,跪在床前也不見原諒,到底酒力熱及四肢,不致著涼害病,多跪一會兒正自無損。這自然是附帶的利益,不在話下。無論怎說,你總得給女性們一手兒瞧瞧,縱不能一戰成功,也給了她們個有力的暗示――你並不是泥人喲。久而久之,隻要你努力,至少也使她們明白過來:你有時候也曾鬧脾氣,而跪在床前殊非完全投降的意思。
至若年底搪債,醉話尤為必需。討債的來了,見麵你先噴他一口酒氣,他的威風馬上得降低好多。然後,他說東,你說西,他說欠債還錢,你唱《四郎探母》。雖曰無賴,但過了酒勁,日後見麵,大有話說。
醉話之功,不止於此,要在善於運用。秘訣在這裏:酒喝到八成,心中還記得“莫談國事”,把不該說的留下;可以說的,如罵友人與恫嚇女性,則以酒力充分活動想象力,務使自己成為浪漫的英雄。罵到傷心之處,宜緊緊搖頭,使眼淚橫流,自增殺氣。
當是時也,切莫題詞寄信,以免留叛逆的痕跡。必欲藝術地發泄酒性,可以在窗紙上或院壁上作畫。畫完題“醉墨”二字,豪放之情乃萬古不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