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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曾祺大淖記事原文

發布時間:2021-11-18   來源:小說    點擊: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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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著名作家汪曾祺的《大淖記事》,以故鄉高郵為背景創作的鄉土係列小說代表作之一,展示出一個似水若雲、如詩似畫的純美世界。

 汪曾祺大淖記事原文 

  一

  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,叫做大淖。全縣沒有幾個人認得這個淖字。縣境之內,也再沒有別的叫做什麼淖的地方。據說這是蒙古話。那麼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。元朝以前這地方有沒有,叫做什麼,就無從查考了。

  淖,是一片大水。說是湖泊,似還不夠,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,春夏水盛時,是頗為浩淼的。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。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。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。春初水暖,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①,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。夏天,茅草、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,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。秋天,全都枯黃了,就被人割去,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。冬天,下雪,這裏總比別處先白。化雪的時候,也比別處化得慢。河水解凍了,發綠了,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。這條沙洲是兩條河水的分界處。從淖裏坐船沿沙洲西麵北行,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幾家炕房。綠柳叢中,露出雪白的粉牆,黑漆大書四個字:“雞鴨炕房”,非常顯眼。炕房門外,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,有幾個人坐在樹樁上負曝閑談。不時有人從門裏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圓的竹籠,籠口絡著繩網,裏麵是鬆花黃色的,毛茸茸,挨挨擠擠,啾啾亂叫的小雞小鴨。由沙洲往東,要經過一座漿坊。漿是漿衣服用的。這裏的人,衣服被裏洗過後,都要漿一漿。漿過的衣服,穿在身上沙沙作響。漿是芡實水磨,加一點明礬,澄去水分,曬幹而成。這東西是不值什麼錢的。一大盆衣被,隻要到雜貨店花兩三個銅板,買一小塊,用熱水衝開,就足夠用了。但是全縣漿粉都由這家供應(這東西是家家用得著的),所以規模也不算小。漿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。喂著兩頭毛驢,輪流上磨。漿坊門外,有一片平場,太陽好的時候,每天曬著漿塊,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開。炕房、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、茨菇、菱角、鮮藕的鮮貨行,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。過了炕房和漿坊,就都是田疇麥壟,牛棚水車,人家的牆上貼著黑黃色的牛屎粑粑,——牛糞和水,拍成餅狀,直徑半尺,整齊地貼在牆上晾幹,作燃料,已經完全是農村的景色了。由大淖北去,可至北鄉各村。東去可至一溝、二溝、三垛,直達鄰縣興化。

  大淖的南岸,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板房,房頂、地麵,都是木板的。這原是一個輪船公司。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。往裏去,臨水,就是碼頭。原來曾有一隻小輪船,往來本城的興化,隔日一班,單日開走,雙日返回。小輪船漆得花花綠綠的,飄著萬國旗,機器突突地響,煙筒冒著黑煙,裝貨、卸貨,上客、下客,也有賣牛肉,高粱酒、花生瓜子、芝麻灌香糖的小販,吆吆喝喝,是熱鬧過一陣的。後來因為公司賠了本,股東無意繼續經營,就賣船停業了。這間木板房子倒沒有拆去。現在裏麵空蕩蕩、冷清清,隻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來唱戲玩,棍棍棒棒,亂打一氣;或到碼頭上比賽撒尿。七八個小家夥,齊齊地站成一排,把一泡泡騷尿嘩嘩地撒到水裏,看誰尿得最遠。

  大淖指的是這片水,也指水邊的陸地。這裏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。從輪船公司往南,穿過一條深巷,就是北門外東大街了。坐在大淖的水邊,可以聽到遠遠地一陣一陣朦朦朧朧的市聲,但是這裏的一切和街裏不一樣。這裏沒有一家店鋪。這裏的顏色、聲音、氣味和街裏不一樣。這裏的人也不一樣。他們的生活,他們的風俗,他們的是非標準、倫理道德觀念和街裏的穿長衣念過“子曰”的人完全不同。

  ①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,粗如筆管,有節,生狹長的小葉,初生二寸來高,叫做“蔞蒿薹子”,加肉炒食極清香。蘇東坡詩:“竹外桃花三兩枝,春江水暖鴨先知,蔞蒿滿地蘆牙短,正是河豚欲上時。”蔞蒿見之於詩,這大概是第一次。他很能寫出節令風物之美。

  二

  由輪船公司往東往西,各距一箭之遙,有兩叢住戶人家。這兩叢人家,也是互不相同的,各是各鄉風。

  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。這裏住的是做小生意的。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,是從下河一帶,興化、泰州、東台等處來的客戶。賣紫蘿卜的(紫蘿卜是比荸薺略大的扁圓形的蘿卜,外皮染成深藍紫色,極甜脆),賣風菱的(風菱是很大的兩角的菱角,殼極硬),賣山裏紅的,賣熟藕(藕孔裏塞了糯米煮熟)的。還有一個從寶應來的賣眼鏡的,一個從杭州來的賣天竺筷的。他們像一些候鳥,來去都有定時。來時,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間半間屋子,住上一陣,有的住得長一些,有的短一些,到生意做完,就走了。他們都是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吃罷早飯,各自背著、扛著、挎著、舉著自己的貨色,用不同的鄉音,不同的腔調,吟唱吆喚著上街了。到太陽落山,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裏。於是從這些低矮的屋簷下就都飄出帶點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(所燒的柴草都是半幹不濕的)。他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,賺錢不大。因為是在客邊,對人很和氣,凡事忍讓,所以這一帶平常總是安安靜靜的,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發生。

  這裏還住著二十來個錫匠,都是興化幫。這地方興用錫器,家家都有幾件錫製的家夥。香爐、蠟台、痰盂、茶葉罐、水壺、茶壺、酒壺,甚至尿壺,都是錫的。嫁閨女時都要賠送一套錫器。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錫罐,擺在櫃頂上,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。出閣的閨女生了孩子,娘家要送兩大罐糯米粥(另外還要有兩隻老母雞,一百雞蛋),裝粥用的就是娘櫃頂上的這兩個錫罐。因此,二十來個錫匠並不顯多。

  錫匠的手藝不算費事,所用的家什也較簡單。一副錫匠擔子,一頭是風箱,繩係裏夾著幾塊錫板;一頭是炭爐和兩塊二尺見方,一麵裱著好幾層表芯紙的方磚。錫器是打出來的,不是鑄出來的。人家叫錫匠來打錫器,一般都是自己備料,——把幾件殘舊的錫器回爐重打。錫匠在人家門道裏或是街邊空地上,支起擔子,拉動風箱,在鍋裏把舊錫化成錫水,——錫的熔點很低,不大一會就化了;然後把兩塊方磚對合著(裱紙的一麵朝裏),在兩磚之間壓一條繩子,繩子按照要打的錫器圈成近似的形狀,繩頭留在磚外,把錫水由繩口傾倒過去,兩磚一壓,就成了錫片;然後,用一個大剪子剪剪,焊好接口,用一個木棰在鐵砧上敲敲打打,大約一兩頓飯工夫就成型了。錫是軟的,打錫器不像打銅器那樣費勁,也不那樣吵人。粗使的錫器,就這樣就能交活。若是細巧的,就還要用刮刀刮一遍,用砂紙打一打,用竹節草(這種草中藥店有賣的)磨得鋥亮。

  這一幫錫匠很講義氣。他們扶持疾病,互通有無,從不搶生意。若是合夥做活,工錢也分得很公道。這幫錫匠有一個頭領,是個老錫匠,他說話沒有人不聽。老錫匠人很耿直,對其餘的錫匠(不是他的晚輩就是他的徒弟)管教得很緊。他不許他們賭錢喝酒;囑咐他們出外做活,要童叟無欺,手腳要幹淨;不許和婦道嬉皮笑臉。他教他們不要怕事,也絕不要惹事。除了上市應活,平常不讓到處閑遊亂竄。

  老錫匠會打拳,別的錫匠也跟著練武。他屋裏有好些白蠟杆,三節棍,沒事便搬到外麵場地上打對兒。老錫匠說:這是消遣,也可以防身,出門在外,會幾手拳腳不吃虧。除此之外,錫匠們的娛樂便是唱唱戲。他們唱的這種戲叫做“小開口”,是一種地方小戲,唱腔本是薩滿教的香火(巫師)請神唱的調子,所以又叫“香火戲”。這些錫匠並不信薩滿教,但大都會唱香火戲。戲的曲調雖簡單,內容卻是成本大套,李三娘挑水推磨,生下咬臍郎;白娘子水漫金山;劉金定招親;方卿唱道情,……可以坐唱,也可以化了裝彩唱。遇到陰天下雨,不能出街,他們能吹打彈唱一整天。附近的姑娘媳婦都擠過來看,——聽。

  老錫匠有個徒弟,也是他的侄兒,在家大排行第十一,小名就叫個十一子,外人都隻叫他小錫匠。這十一子是老錫匠的一件心事。因為他太聰明,長得又太好看了。他長得挺拔廝稱,肩寬腰細,唇紅齒白,濃眉大眼,頭戴遮陽草帽,青鞋淨襪,全身衣服整齊合體。天熱的時候,敞開衣扣,露出扇麵也似的胸脯,五寸寬的雪白的板帶煞得很緊。走起路來,高抬腳,輕著地,麻溜利索。錫匠裏出了這樣一個一表人才,真是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。老錫匠心裏明白:唱“小開口”的時候,那些擠過來的姑娘媳婦,其實都是來看這位十一郎的。

  老錫匠經常告誡十一子,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婦拉拉扯扯,尤其不要和東頭的姑娘媳婦有什麼勾搭:“她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!”

  三

  輪船公司東頭都是草房,茅草蓋頂,黃土打牆,房頂兩頭多蓋著半片破缸破甕,防止大風時把茅草刮走。這裏的人,世代相傳,都是挑夫。男人、女人,大人、孩子,都靠肩膀吃飯。

  挑得最多的是稻子。東鄉、北鄉的稻船,都在大淖靠岸。滿船的稻子,都由這些挑夫挑走。或送到米店,或送進哪家大戶的廒倉,或挑到南門外琵琶閘的大船上,沿運河外運。有時還會一直挑到車邏、馬棚灣這樣很遠的碼頭上。單程一趟,或五六裏,或七八裏、十多裏不等。一二十人走成一串,步子走得很勻,很快。一擔稻子一百五十斤,中途不歇肩。一路不停地打著號子。換肩時一齊換肩。打頭的一個,手往扁擔上一搭,一二十副擔子就同時由右肩轉到左肩上來了。每挑一擔,領一根“籌子”,——尺半長,一寸寬的竹牌,上塗白漆,一頭是紅的。到傍晚憑籌領錢。

  稻穀之外,什麼都挑。磚瓦、石灰、竹子(挑竹子一頭拖在地上,在磚鋪的街麵上擦得刷刷地響),桐油(桐油很重,使扁擔不行,得用木杠,兩人抬一桶)……因此,一年三百六十天,天天有活幹,餓不著。

  十三四歲的孩子就開始挑了。起初挑半擔,用兩個柳條笆鬥。練上一二年,人長高了,力氣也夠了,就挑整擔,像大人一樣的掙錢了。

  挑夫們的生活很簡單:賣力氣,吃飯。一天三頓,都是幹飯。這些人家都不盤灶,燒的是“鍋腔子”——黃泥燒成的矮甕,一麵開口燒火。燒柴是不花錢的。淖邊常有草船,鄉下人挑蘆柴入街去賣,一路總要撒下一些。凡是尚未挑擔掙錢的孩子,就一人一把竹筢,到處去摟。因此,這些頑童得到一個稍帶侮辱性的稱呼,叫做“筢草鬼子”。有時懶得費事,就從鄉下人的草擔上猛力拽出一把,拔腿就溜。等鄉下人撂下擔子叫罵時,他們早就沒影兒了。鍋腔子無處出煙,煙子就橫溢出來,飄到大淖水麵上,平鋪開來,停留不散。這些人家無隔宿之糧,都是當天買,當天吃。吃的都是脫粟的糙米。一到飯時,就看見這些茅草房子的門口蹲著一些男子漢,捧著一個藍花大海碗,碗裏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紅紫紅的米飯,一邊堆著青菜小魚,臭豆腐、醃辣椒,大口大口地在吞食。他們吃飯不怎麼嚼,隻在嘴裏打一個滾,咕冬一聲就咽下去了。看他們吃得那樣香,你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個飯更好吃的飯了。

  他們也有年,也有節。逢年過節,除了換一件幹淨衣裳,吃得好一些,就是聚在一起賭錢。賭具,也是錢。打錢,滾錢。打錢:各人拿出一二十銅元,疊成很高的一摞。參與者遠遠地用一個錢向這摞銅錢砸去,砸倒多少取多少。滾錢又叫“滾五七寸”。在一片空場上,各人放一摞錢;一塊整磚支起一個斜坡,用一個銅元由磚麵落下,向錢注密處滾去,錢停住後,用事前備好的兩根草棍量一量,如距錢注五寸,滾錢者即可吃掉這一注;距離七寸,反賠出與此注相同之數。這種古老的博法使挑夫們得到極大的快樂。旁觀的閑人也不時大聲喝彩,為他們助興。

  這裏的姑娘媳婦也都能挑。她們挑得不比男人少,走得不比男人慢。挑鮮貨是她們的專業。大概是覺得這種水淋淋的東西對女人更相宜,男人們是不屑於去挑的。這些“女將”都生得頎長俊俏,濃黑的頭發上塗了很多梳頭油,梳得油光水滑(照當地說法是:蒼蠅站上去都會閃了腿)。腦後的發髻都極大。發髻的大紅頭繩的發根長到二寸,老遠就看到通紅的一截。她們的發髻的一側總要插一點什麼東西。清明插一個柳球(楊柳的嫩枝,一頭拿牙咬著,把柳枝的外皮連同鵝黃的柳葉使勁往下一抹,成一個小小球形),端午插一叢艾葉,有鮮花時插一朵梔子,一朵夾竹桃,無鮮花時插一朵大紅剪絨花。因為常年挑擔,衣服的肩膀處易破,她們的托肩多半是換過的。舊衣服,新托肩,顏色不一樣,這幾乎成了大淖婦女的特有的服飾。一二十個姑娘媳婦,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、碧綠的菱角、雪白的連枝藕,走成一長串,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,好看得很!

  她們像男人一樣的掙錢,走相、坐相也像男人。走起來一陣風,坐下來兩條腿叉得很開。她們像男人一樣赤腳穿草鞋(腳指甲卻用鳳仙花染紅)。她們嘴裏不忌生冷,男人怎麼說話她們怎麼說話,她們也用男人罵人的話罵人。打起號子來也是“好大娘個歪歪子咧!”——“歪歪子咧……”

  沒出門子的姑娘還文雅一點,一做了媳婦就簡直是“薑太公在此百無禁忌”,要多野有多野。有一個老光棍黃海龍,年輕時也是挑夫,後來腿腳有了點毛病,就在碼頭上看看稻船,收收籌子。這老頭兒老沒正輕,一把胡子了,還喜歡在媳婦們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,擰一下。按輩分,他應當被這些媳婦稱呼一聲叔公,可是誰都管他叫“老騷胡子”。有一天,他又動手動腳的,幾個媳婦一咬耳朵,一二三,一齊上手,眨眼之間叔公的褲子就掛在大樹頂上了。有一回,叔公聽見賣餃麵①的挑著擔子,敲著竹梆走來,他又來勁了:“你們敢不敢到淖裏洗個澡?——敢,我一個人輸你們兩碗餃麵!”——“真的?”——“真的!”——“好!”幾個媳婦脫了衣服跳到淖裏撲通撲通洗了一會。爬上岸就大聲喊叫:

  “下麵!”

  這裏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,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。媳婦,多是自己跑來的;姑娘,一般是自己找人。他們在男女關係上是比較隨便的。姑娘在家生私孩子;一個媳婦,在丈夫之外,再“靠”一個,不是稀奇事。這裏的女人和男人好,還是惱,隻有一個標準:情願。有的姑娘、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,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,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,反而把錢給他花,叫做“倒貼”。

  因此,街裏的人說這裏“風氣不好”。

  到底是哪裏的風氣更好一些呢?難說。

  ①一半餛飩一半麵下在一起,當地叫做“餃麵”。

  四

  大淖東頭有一戶人家。這一家隻有兩口人,父親和女兒。父親名叫黃海蛟,是黃海龍的堂弟(挑夫裏姓黃的多)。原來是挑夫裏的一把好手。他專能上高跳。這地方大糧行的“窩積”(長條蘆席圍成的糧囤),高到三四丈,隻支一隻單跳,很陡。上高跳要提著氣一口氣竄上去,中途不能停留。遇到上了一點歲數的或者“女將”,抬頭看看高跳,有點含胡,他就走過去接過一百五十斤的擔子,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頂,兩手一提,把兩籮稻子倒在“窩積”裏,隨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。因為為人忠誠老實,二十五歲了,還沒有成親。那年在車邏挑糧食,遇到一個姑娘向他問路。這姑娘留著長長的劉海,梳了一個“蘇州俏”的發髻,還抹了一點胭脂,眼色張皇,神情焦急,她問路,可是連一個準地名都說不清,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使女。黃海蛟和她攀談了一會,這姑娘就表示願意跟著他過。她叫蓮子。——這地方丫頭、使女多叫蓮子。

  蓮子和黃海蛟過了一年,給他生了個女兒。七月生的,生下的時候滿天都是五色雲彩,就取名叫做巧雲。

  蓮子的手很巧、也勤快,隻是愛穿件華絲葛的褲子,愛吃點瓜子零食,還愛唱“打牙牌”之類的小調:“涼月子一出照樓梢,打個嗬欠伸懶腰,瞌睡子又上來了。哎喲,哎喲,瞌睡子又上來了……”這和大淖的鄉風不大一樣。

  巧雲三歲那年,她的媽蓮子,終於和一個過路戲班子的一個唱小生的跑了。那天,黃海蛟正在馬棚灣。蓮子把黃海蛟的衣裳都漿洗了一遍,巧雲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,悶了一鍋飯,還給老黃打了半斤酒,把孩子托給鄰居,說是她出門有點事,鎖了門,從此就不知去向了。

  巧雲的媽跑了,黃海蛟倒沒有怎麼傷心難過。這種事情在大淖這個地方也值不得大驚小怪。養熟的鳥還有飛走的時候呢,何況是一個人!隻是她留下的這塊肉,黃海蛟實在是疼得不行。他不願巧雲在後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,因此發心不再續娶。他就又當爹又當媽,和女兒巧雲在一起過了十幾年。他不願巧雲去挑扁擔,巧雲從十四歲就學會結魚網和打蘆席。

  巧雲十五歲,長成了一朵花。身材、臉盤都像媽。瓜子臉,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。眉毛黑如鴉翅。長入鬢角。眼角有點吊,是一雙鳳眼。睫毛很長,因此顯得眼睛經常是眯皠著;忽然回頭,睜得大大的,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,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她似的。她在門外的兩棵樹杈之間結網,在淖邊平地上織席,就有一些少年人裝著有事的樣子來來去去。她上街買東西,甭管是買肉、買菜,打油、打酒,撕布、量頭繩,買梳頭油、雪花膏,買石堿、漿塊,同樣的錢,她買回來,分量都比別人多,東西都比別人的好。這個奧秘早被大娘、大嬸們發現,她們都托她買東西。隻要巧雲一上街,都挎了好幾個竹籃,回來時壓得兩個胳臂酸疼酸疼。泰山廟唱戲,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。巧雲散著手就去了。一去了,總有人給她找一個得看的好座。台上的戲唱得正熱鬧,但是沒有多少人叫好。因為好些人不是在看戲,是看她。

  巧雲十六了,該張羅著自己的事了。誰家會把這朵花迎走呢?炕房的老大?漿坊的老二?鮮貨行的老三?他們都有這意思。這點意思黃海蛟知道了,巧雲也知道。不然他們老到淖東頭來回晃搖是幹什麼呢?但是巧雲沒怎麼往心裏去。

  巧雲十七歲,命運發生了一個急轉直下的變化。她的父親黃海蛟在一次挑重擔上高跳時,一腳踏空,從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來,摔斷了腰。起初以為不要緊,養養就好了。不想喝了好多藥酒,貼了好多膏藥,還不見效。她爹半癱了,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。他有時下床,扶著一個剃頭擔子上用的高板凳,格登格登地走一截,平常就隻好半躺下靠在一摞被窩上。他不能用自己的肩膀為女兒掙幾件新衣裳,買兩枝花,卻隻能由女兒用一雙手養活自己了。還不到五十歲的男子漢,隻能做一點老太婆做的事:績了一捆又一捆的供女兒結網用的麻線。事情很清楚:巧雲不會撇下她這個老實可憐的殘廢爹。誰要願意,隻能上這家來當一個倒插門的養老女婿。誰願意呢?這家的全部家產隻有三間草屋(巧雲和爹各住一間,當中是一個小小的堂屋)。老大、老二、老三時不時走來走去,拿眼睛瞟著隔著一層魚網或者坐在雪白的蘆席上的一個苗條的身子。他們的眼睛依然不缺乏愛慕,但是減少了幾分急切。

  老錫匠告誡十一子不要老往淖東頭跑,但是小錫匠還短不了要來。大娘、大嬸、姑娘、媳婦有舊壺翻新,總喜歡叫小錫匠來。從大淖過深巷上大街也要經過這裏,巧雲家門前的柳陰是一個等待雇主的好地方。巧雲織席,十一子化錫,正好做伴。有時巧雲停下活計,幫小錫匠拉風箱。有時巧雲要回家看看她的殘廢爹,問他想不想吃煙喝水,小錫匠就壓住爐裏的火,幫她織一氣席。巧雲的手指劃破了(織席很容易劃破手,壓扁的蘆葦薄片,刀一樣的鋒快),十一子就幫她吮吸指頭肚子上的血。巧雲從十一子口裏知道他家裏的事:他是個獨子,沒有兄弟姐妹。他有一個老娘,守寡多年了。他娘在家給人家做針線,眼睛越來越不好,他很擔心她有一天會瞎……

  好心的大人路過時會想:這倒真是兩隻鴛鴦,可是配不成對。一家要招一個養老女婿,一家要接一個當家媳婦,弄不到一起。他們倆呢,隻是很願意在一處談談坐坐。都到歲數了,心裏不是沒有。隻是像一片薄薄的雲,飄過來,飄過去,下不成雨。

  有一天晚上,好月亮,巧雲到淖邊一隻空船上去洗衣裳(這裏的船泊定後,把槳拖到岸上,寄放在熟人家,船就拴在那裏,無人看管,誰都可以上去)。她正在船頭把身子往前傾著,用力涮著一件大衣裳,一個不知輕重的頑皮野孩子輕輕走到她身後,伸出兩手咯吱她的腰。她冷不妨,一頭栽進了水裏。她本會一點水,但是一下了懵了。這幾天水又大,流很急。她掙紮了兩下,喊救人,接連喝了幾口水。她被水衝走了!正趕上十一子在炕房門外土坪上打拳,看見一個人衝了過來,頭發在水上漂著。他褪下鞋子,一猛子紮到水底,從水裏把她托了起來。

  十一子把她肚子裏的水控了出來,巧雲還是昏迷不醒。十一子隻好把她橫抱著,像抱一個嬰兒似的,把她送回去。她渾身是濕的,軟綿綿,熱乎乎的。十一子覺得巧雲緊緊挨著他,越挨越緊。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。

  到了家,巧雲醒來了。(她早就醒來了!)十一子把她放在床上。巧雲換了濕衣裳(月光照出她的美麗的少女的身體)。十一子抓一把草,給她熬了半銱子薑糖水,讓她喝下去,就走了。

  巧雲起來關了門,躺下。她好像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。月亮真好。

  巧雲在心裏說:“你是個呆子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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